（一）

我外公去世的时候，外婆刚过四十。不幸的女人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，守着几亩薄田，挣扎过生活。中年守寡、儿女成群，她自己也说不明白，曾遭遇过怎样的苦楚。只记得那些年，自己又当爹又当妈，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刨挖，脏活累活再无挑拣，轻重大小事都无人分担，在地头累得吐血，心里想的却是第二天没米下锅孩子们饿着可咋办。

俗话说“寡妇门前是非多”，旧时代的农村，缺钱缺物缺文化，但从来不缺搬弄是非的闲人。若谁家劳动力富余，对外婆一家心生怜悯，给于一些同情的帮助，便让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。有人便劝她，趁年轻，把大点的孩子交给族中叔伯抚养，带着小一点的孩子改嫁吧！外婆断然拒绝，她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，更不愿意她们在别人家受委屈。为了孩子们不受非议，她将所有真切善意的关心，或是别有用心的帮助，统统拒之门外。封闭了年轻的心，将青春与情爱随外公一起葬入了地下。从此吃苦咽泪，艰难度日，但门前干干净净，再无闲言碎语。

直到儿子成家，女儿相继出嫁，她的背已经驼成了一座山，枯萎的容颜仿佛一朵风干的霜花。

（二）

唯一的舅舅去世后，年轻的舅妈在第三年改嫁了。她没有带走舅舅的独子，也没有像别人预料的那样：从此与外婆家断绝往来。相反，外婆从那时候起，多了一个女儿。

春种秋收时节，她会想尽办法抽出时间，回来帮外婆做农活；农闲时候，她给外婆帮忙纳鞋底、打猪草、给孩子缝补浆洗换季的衣服。正月回娘家，按照我们这的风俗，舅妈会像外婆其他几个女儿一样，背给外婆大大的猪腿。外婆生病，她撇下一切赶回来，整夜整夜在床前照料，眼睛哭得通红，无助得像个孩子。

外婆生日，每年在几个女儿家轮流过。舅妈家最远，汽车火车要转好几次，最后还得走山路，但她最积极。每次只要轮到她，都会提前好多天来接外婆。这也是我们几个小崽子最快乐的旅程：不仅可以坐火车，而且可以得到舅妈特别的疼爱。那时候，完全不会体谅大字不识的舅妈，带着老老小小一大群，赶火车时心里的紧张，给孩子们见啥买啥的宠溺后手头的拮据。

舅妈再嫁的男人老实本分，她让他叫外婆一声“妈”，他就憨憨的叫了半辈子。他的儿女也都叫外婆“奶奶”，每到逢年过节，都会回来热热闹闹的陪着外婆。

有一次，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她：“舅妈，我亲大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？”她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诧，而后仿佛有些羞涩地笑笑：“他呀，人很好，反正是个仁义人...”然后就不再说话，埋头宰猪草。我没能看清她的表情，但我知道，我的亲舅舅，作为舅妈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痛处，经过时间的疗养，终将被存封在记忆深处。

毕竟，没人能够阻挡生活前进的脚步。

从我有记忆开始，我的舅妈，就是外婆的亲生女儿，是我们不可替代的家人；而我的舅舅，仿佛一开始就是那个每年跟舅妈一起回来，摸着我的头憨笑的男人。

（三）

小姨和小姨父是典型的“冤家”夫妻，就小姨的话说，当年家里太穷，小姨父仅用十斤面粉十斤大米做聘礼，就稀里糊涂的娶到了女神般的媳妇儿。

小姨父是入赘女婿，一结婚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，侍奉外婆，照顾侄儿，门里门外细心张罗，将穷家薄业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奈何长相不够俊美，气质不太出挑，学识更是平庸，和模样姣好、身材高挑的小姨站在一起，总是显得太占便宜。于是，赌气、数落、争吵成为他们的生活常态，久而久之，小姨父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也就定了性，除了能吃苦挣钱上交老婆这一优点，就是个窝囊、没气性、没本事的屌丝男。

有一年春天，小姨一场大病，彻底颠覆了我对小姨父的看法。小姨的病来得凶猛，县上的医院毫无招架之力，扶着走进医院才三天，就躺着去了市上的医院，在市医院住了两天，已经神志不清，生命垂危。拿着病危通知书，瞅着主治大夫漠然的神情，小姨父浑身颤抖，歇斯底里地吼道：“不回去！就是不回去！你给她治！给她治！！......谁说我不治！只要人还有一口气，砸锅卖铁我也认！啥子叫没希望了？！哪个说的没救了？！！！你这治不了，我们马上去西安！西安治不了，我们去北京！去北京......”说到最后，一个硬铮铮的大男人，竟瘫坐在病床边的地板上，嚎啕大哭起来......

当天晚上，我们将小姨连夜送到西安的医院，急诊得出结论：急性胸腔积水，而县市医院一直将其当做肺结核来治疗，导致病情延误，险些丧命。

找准病因后，我们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。在等待小姨苏醒的那些天，小姨父几乎不眠不休，整天愁眉紧锁，眼窝深陷，守在病床边给小姨喂水喂药、擦洗身体、端屎端尿。实在困得狠了，就在过道里冰冷地排椅上蜷缩着打个盹儿。医生一到小姨的病房，小姨父就会马上迎上去，用夹着紫阳方言的生硬普通话，吃力地汇报小姨的体温变化、排尿次数、出汗次数甚至痛苦哼哼的次数。每到护士插管打针的时候，小姨父都像举行一次神圣的仪式：先缓慢地将病床摇到他认为最舒适的角度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姨的胳膊抬起来，将小姨的袖管一层层挽上去，再将小姨的手捂到暖和的被子里。一边忙活，嘴里还要不停地嘱咐护士：“女子，慢点打！慢点！轻点儿...她现在连喊叫的力气都没得...她平时最怕痛...”那一刻，小姨父眼神里的温柔和怜惜，宛若对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，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了她、疼着了她。

病床上的小姨，却浑然不觉。

在小姨苏醒前的那天晚上，医生找小姨父谈了话。回来后，小姨父面色凝重、一言不发，在病房外的花坛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，明灭的烟头闪烁中，我看到小姨父沧桑的黑脸上泪流满面。我踩踢着脚下遍布的烟头，不敢说话，恐惧和无助包围着我们，无声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我们的脸。过了很久，传来小姨父一声长长的叹息，像是在对我说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：“她没有享过好多福......如果真是肺癌的话，这个家还有啥盼头哇......”

又是一个不眠夜。

第二天，小姨醒了。解除了肺癌的魔咒，小姨父一下子就轻快了起来，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笑容。

随着小姨病情渐渐好转，我开始每天去医院外面给小姨买饭，汤粥面条变着花样买，几乎将医院旁边的饭馆都跑了个遍，却总也打不开小姨的胃口。于是小姨父急了，让我照顾着小姨，他亲自出去买。饭买回来，我一看，是砂锅粉条，心里只打鼓：我前天买的砂锅粉带小姨可没吃几口啊！这回肯定又要倒了。没想到，我再回到病房时，却看到小姨吃得很香。我瞬间纳了闷，门口只有一家卖砂锅的，难道一样的砂锅，小姨父买的就香些？我半开玩笑地问小姨，小姨还有点不好意思，说：“不是不是，估计今天比前两天胃口好一点。”小姨父也笑，说：“我这可是有秘方的！” 我忍不住一笑，心想，可能爱人之间，患难与共之后，彼此倒杯白水都是甜的吧！

直到第二次再出去买饭，小姨父才道出了他的秘方：一袋红九九火锅底料！小姨父说，饭馆煮砂锅的时候，你给她放点这个调料，咱老家炒菜煮汤吃习惯了的,关中的味道她不习惯；还有，你小姨特别喜欢吃咱们老家那样的细洋芋粉条，这边的粉带太厚，她不爱吃；还有，她爱吃土豆，不爱吃那一网一网的海带丝，你让老板别给放......小姨父絮絮叨叨半天，才放我走。

一路上，我都在想，夫妻之间的默默深情，大抵如小姨父一般，不会说甜言蜜语山盟海誓，但在生活的最细微处，记得她的喜好，了解她的脾气，对她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，珍爱她的生命健康超过一切，包容她的任性不惜将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。虽然平时也曾争吵赌气不断，但在爱人最脆弱的时候，他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动作，仿佛都在告诉人们：这个女人，对我来说如珍似宝，在我身边无可替代，我绝不能失去她，我会竭尽所能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。

如今，小姨和小姨父依然继续着他们吵吵闹闹的生活，但我们再也没人叫小姨父“撇姨父”（“撇”是紫阳方言，意为丑陋猥琐“矮矬穷”）相反，小姨父在家族中的人气越来越高，在大家眼中越来越可爱，成为很多姨娘姑婶相夫教子的好男人榜样。

（四）

我曾经反复思考，真正的爱情，究竟是什么样子？是青春荷尔蒙相互作用的心动？是思想交汇灵光闪烁的激情？是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浪漫？还是不顾一切轰轰烈烈折腾的过程？

待接近而立之年，终于了悟：能冠以“爱情”这一神圣词汇的情感，必是命中注定的吸引，动心之后的责任，承诺之后的担当。

外婆半世孤寡，一生没有再嫁。她不懂爱情，也许只在电视里听到过这个新潮的字眼。但她用几十年的时间，用几近残酷的方式，诠释了老一辈人对感情最大的忠贞，对婚姻最执着的坚守。对外婆来说，“我爱你，你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，是我们的孩子唯一的父亲。”

舅妈青年再嫁，是命运使然。而几十年如一日的仁孝担当，却少有人及。能将婆婆当亲妈照顾的儿媳很多，但丈夫死后再嫁，还能将婆婆当亲妈服侍的媳妇却少有所闻。舅妈心念我亲舅舅的“仁义”，却不曾想过自己的举动早已感动所有人。对舅妈来说，“我爱过你，纵使你不在了，我也会帮你扛起生活的责任，守护你所在乎的一切。”而对我现在的“舅舅”来说，拥有舅妈就是最大的幸福，这无异于“我爱你，你在乎的一切，我都在乎！你认定的家人，就都是我的家人！”哪里还需要太过计较呢？

小姨父忍耐谦让，将小姨捧在了手心，才会给自己贴上“窝囊气短怕老婆”的标签，让她任性“欺负”了半辈子。直到生死的关口，才显示出他男人的气概和胸怀，将小姨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。也许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依赖，才让小姨夫妻二人，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吵闹，却仍然相濡以沫，不离不弃。

说到这里，我想到了我的父母。因为工作的原因，父亲每年在家的日子，掰着指头都能数的清。为了解除父亲的后顾之忧——照顾我年近九旬半失明的奶奶，母亲不得不放弃城里优越的生活条件，呆在农村老家，与寂寞相伴。父亲心疼母亲，相当顾家。每次回家都会大包小包往家提，将吃的穿的用的买给母亲。这个时候，母亲总会多炒几个菜，然后两人像哥们一样喝上两盅，就有说不完的话。虽然彼此的话题大不相同，但还是饶有兴趣地相互聆听、互相打趣。这种一家两地的生活状态，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年，但我从未听到母亲抱怨过。

年少的时候迷武侠，特别神往杨过和小龙女的情比金坚。16年的时间，半辈子的等待，也冲不淡彼此的情感，在小龙女未能如约到来的那一天，深刻醒悟了爱人的谎言。而后毫无留恋，纵身跃下万丈深渊，只为追随爱人的冰洁遗骨，陪伴爱人的一缕香魂。当时不谙世事，只是感动，后来大学选修课上重温经典，止不住心潮澎湃，情不能已

学生时代接触三毛的作品，被她笔下神秘的撒哈拉生活所吸引，也被她与荷西的爱情所感染。两个来自不同国度的恋人，为了一个美丽的梦，相依相伴在广袤无垠的沙漠深处，在那片贫穷陌生的土地上，无拘无束地歌唱，尽情地欢笑，对落后民族的愚昧咬牙切齿，为沙漠女孩残酷的命运流下至情至性的眼泪，将恶劣的生存体验变成爱与温情的宝贵记忆。后来，荷西意外逝世，三毛郁郁而终，结局让人唏嘘，也让人些许宽慰——三毛临终的笑容是幸福的。

每个人，来到这个世界上，都是孤独的个体。他的一生会扮演很多角色，却没有任何一个角色，会比“家人”和“爱人”这两个角色更重要。

正值青春年少时，男未婚、女未嫁，你爱上一个人，如果碰巧他也爱你，那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，最幸运的人。经历了两情相悦、谈婚论嫁，高大上的爱情逐渐变得很实在，战胜了物质基础这第一道关口，走进彼此的生活后，还要和彼此的家人进入漫长的磨合期。你们开始被柴米油盐的小日子持久考验，你们的关系将在“爱人”和“亲人”之间微妙的转换，持续循环。

岁月如水，长路漫漫，当爱情退去激情神秘的光环，日子开始露出狰狞丑陋的一面。曾经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，突然就变成了醉酒打鼾臭袜子乱扔的懒惰大叔；曾经柔情似水的娇俏美眉，突然就变成了神经小气脾气暴涨的唠叨大婶。贾宝玉说，“再美好的女儿，一旦结了婚，也就变得混账起来。”其实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，大家的性情自始至终都没变。变化的，仅仅是你们相处的距离，看待对方的角度，和生活压力逼迫下的真实处境。

有人将“现实打败爱情”“细节打败爱情”奉为真理，在婚姻的围城内外盲目攀比，自虐试地放大别人的幸福、强化自身的痛苦。厌烦了枕边人的家长里短，便将追寻幸福的触角寄托于围墙外的惊鸿一瞥，只觉得花花世界那么美妙，俊男靓女千姿百态，为何自己当初却鱼目混珠？全然忘记了身边这个糟糠俗人，也曾让自己魂不自持、夜不能寐。

马伊琍曾说，“爱情容易，婚姻不易，且行且珍惜。”而我想说，“爱情婚姻都不容易，且行且珍惜。”因为爱情是婚姻的基奠，婚姻是爱情的延续，能经得起柴米油盐的爱情，才能收获幸福美满的婚姻；能经得起疾苦患难的婚姻，才能体验历久弥新的爱情。而现实是，太多人低估了共度一生的难度，高估了共渡难关的痛苦。于是患得患失，摇摆不定，心如浮萍，情无归处。

爱情的样子有千百种，唯有执着、责任、坚贞最得我心。

若你的爱人，能将你当做自己的眼睛一般维护，为你遮风挡雨，为你生儿育女，为你奔走病床前，为你侍奉孝双亲；若你的爱人，能够为你们的生活做出最大的努力与牺牲，未来所有的规划里，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；若你的爱人，在你最脆弱的时候，能第一时间陪在你的身边，给你鼓励、让你依靠；若你的爱人，能够记得你的喜好，懂得你的辛劳，不遗余力的将你放在心中随处可见的位置。

那么，你唯有珍视，唯有感恩，唯有倾情回报，方才对得起命运的垂青。

千金易得，真心难求。人潮拥挤中，切莫辜负相遇一场。